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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中西医之争:成为病人的知识应当如何选择?
  •   ]中西医论争在现实的医疗过程中表现得更为激烈,它不再只是思想层面的分歧,更是个人和社会现实的反映。

      1931年3月17日,中央国医馆在南京成立。“国医”即“中医”。作为1929年“废止中医案”的,国医馆的出现看似风光,但借用李零的说法,事实上反映了近代中国医学“国将不国”的境况。自十九世纪中叶中西海禁重开以后,西洋医学携解剖学、微生物病原论两大利器,以及其后不容置疑的“科学性”进入中国,来势汹汹,攻城略地。中西医论争兴起,其间中医界虽有和汇通的努力,但却总是左右支绌、疲于应付,阵地步步。更重要的是,在近代中西强弱对比下,医学还被卷入国族和身体的论述中,与民族主义、国民身体和现代价值观扯上关系,成为国家建构的一部分,折射出近代中国、社会和思想文化的巨大变迁。

      关于这段近代中西医论战和汇通的经过,以及民初中医在面对中西药物、疾病定义和民族国家时观念的转变,在1980年代以来的相关研究中,已经得到了充分讨论。但遗憾的是,对中西两种医学文化和民族国家夹缝中的个人,他们的患病经历,以及他们在中西医论争及近代国民性讨论中的态度和声音,目前我们还知之甚少。“人的消失”似乎是以来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常见现象,但个人的日常生活、疾病经验,以及在中西医抉择中的思想和心态,却是构成近代中国历史最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。

      学者皮国立的新著《国族、国医与病人:近代中国的医疗和身体》从病人的角度出发,将小我的、私领域历史放置于近代民族国家和中西医论争的大背景下,对这段历史进行了重新梳理,试图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。全书除绪论和总结论外,共六章,大致可分为两部分:其中第三章成篇,对二十世纪“国医”的建构和近代中国医学的转型与再造进行反思;其余几章则从胡适、鲁迅、孙中山、梁启超、蒋介石等人的疾病和日常医疗入手,探讨他们对中西医和民族国家关系的看法分歧,以及实际医疗实践中所反映出的中西医困境。

      近代医学进入中国后,早期的中医界尚有“中西医汇通”的思想,但1920年代以后,讲“汇通”者已然不多,医学界中以“废止中医”、“中医科学化”、“保存中医”的言论最为盛行。这一时期也是中医发展最为关键的阶段。在西医乃至整个国家卫生行政体系的压力下,此时的中医不得不思考自身的学术定位和框架,“国医”这一概念的出现亦在此时。

      然而,“国医”的建构在学理和现实层面都并非易事。一方面,它要突显“国”,亦即中医的独特性,与西医的差别。1920年代中后期,可以看到,早先中西医兼容并包的概念被逐渐放弃,中医与中国民族、身体、思想、文化系统的关联逐渐紧密。另一方面,要成为“国医”,中医也必须展现它对“国”的责任。雷祥麟曾经指出,传统中医之所以在近代诟病,在于它不能参与进国家的公共卫生防疫体系之中,而皮国立则进一步指出,“不科学”是中医为西医所质疑的致命伤。因此,要展现中医对国家的意义,“科学化”是中医最后的保命符。

      1931年国医馆成立后,“中医科学化”的说法普及于国内,成为时髦名词,中医界也以此作为再造国医形象的关键。但到底哪些是国医可以采用的“科学”,“科学”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既保留中医的特色,又能摆脱中医原有的落后印象,这些却又是令中医界头疼的事情。

      1930年代中医科学化进程中,最终“国医”采取了两分的做法,他们接纳了医学的器具、解剖及生理形质,但在触及中医基础理论和经典理论,如伤寒、六气时,国医却不让步。这样“非驴非马”的两难困境,形塑了现代科学中医的复杂面貌。1936年中医也得以进入国家卫生行政体系之中。但在国家下,国医中的“国”也与原先的“国粹”渐行渐远,成为“国家”医学的一部分。中医最终被置于国家的管控之下。(第三章)

      近代中西医之争并非单纯的医学问题,也是个人日常生活和生命经验的组成部分。在本书多篇个案研究中,作者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:近代以来,接受教育,以天下为己任的新式知识常常展现他们对现代卫生、健康和强国的关怀和期许,但当他们兼具病人身份,病情的实际存在时,他们如何在“医人”与“医国”、中医和西医之间做出选择;在民族国家论述的之下,小我的私人病痛和医学观念又将如何自处?

      胡适较为温和,他相信西医,但也不中医,他也曾因脚肿、肾病和痔疮多次看过中医,效果似乎也比西医好。但在公开的中,他时刻注意西医的权威,而不提自己看中医的事。因为对他来说,“医国”比“医人”重要。疾病是“我们种弱的最大原因”,是中华民族的“五鬼”之一,要振衰起敝,中医早已被证明无效,只能依靠西医,因此西医的科学性需要被。即使是中医中药的科学化,也不能交给中医,而必须由科学家来做。(第一章)

      相较于胡适,鲁迅的对待中医的态度要严苛的多,这可能跟他父亲早年的病及他在日本所受的医学相关。但更重要的,他对中医的与他对中国国民性的一脉相承。在他看来,中医是中国文化最固陋的一环,要国民性,必须把中医连根拔除。时期中医界提出的所有“调和”和“科学化”的主张,在鲁迅看来,都是的。中国人一定要做科学和医学的信徒,中西医之间不存在任何的“两歧性”和中间地带。胡适和鲁迅对中西医态度的差别,反映了近代中国知识在个人身体与国家身体冲突之间的选择。(第四章)

      与知识相比,主要人物的医疗经验和卫生观念更为重要,它不仅关乎自身健康,同时对于国家卫生行政的也有决定性的影响。在全书的最后一章,皮国立用很长的篇幅梳理了1937年以前蒋介石的患病经历和他的医疗卫生观。蒋早年留学日本,受军队管理的影响,比较能接受和日本的现代卫生观念,对于他的之下,的卫生、身体和状况也有很高的要求。在近代中国危机日深的境况下,公共卫生还是国家和民族自救自强的基础。

      不过,蒋虽然有向看齐的决心,但吊诡的是,他的医疗卫生观却是一种“卫生现代性”的断裂。在推行公共卫生时,蒋并未过多地诉诸卫生设施的硬件建设,而是反推到个人行为的正当性中,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资源,以的和修身观念来教育人民,以国家的力量去塑造个人的公德观念,养成个人的身体卫生习惯。他相信这样一种个人意志和身体军事化的训练,最终能够改变中国人的国民性和国家落后的状态。1930年代,蒋在全国大力推行的新生活运动,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个人医疗卫生观念和经验的体现。(第六章)

      中西医论争在现实的医疗过程中表现得更为激烈,它不再只是思想层面的分歧,更是个人和社会现实的反映。书中有两章,分别以孙中山和梁启超为例,探讨在现实的医疗中,个人和社会对中西医的选择,以及其间中西医学所面临的困境。

      1925年初,孙中山被检查发现肝癌末期,入北平的协和医院接受治疗。协和是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的产物,也是当时中国最好的西医医院。现代西医试图造就“负责任的医生”和“有的病人”。因此,入院之初,孙中山即感受到现代医疗体系的规制,协和对整个医疗过程具有绝对的控制权,不允许病人请中医、服中药,即使是他这样的名人也不能例外。对此,西医学校毕业的孙自然没有。

      然而,随着孙的病情进一步恶化,和社会中出现了大量质疑西医的声音,认为西医的独断排外断绝了其他可能的治病救人的机会。在协和治疗无效后,孙搬出医院,回到自己的寓所休养,中医得以正式介入治疗。不同于西医的,当时的中医多表现出乐观的态度,有与西医一较高下的姿态,当然最后也是束手无措。一向西医的孙中山,在生命的尽头同意下属的安排接受中医治疗,对他来说也许是种无奈。但对中医而言,也很难算是幸事。近代以来,随着西医地位不断巩固,很多人在求助西医未果后选择中医,进一步将中医边缘化,成了中医不得不接受的现实。(第二章)

      此后不久,梁启超的“医疗疏失”给了社会和中医界更多质疑和西医的机会。1926年3月,梁启超因尿血住进了协和医院,经医生诊断后进行手术治疗,但手术后病情依然未能得到好转,后来还衍生出割错肾的传闻,最终于1929年初撒手人寰。梁启超本人对这起“医疗事故”并无任何怨言,反倒站在西医的立场上为协和说了话,但该事件在社会中却引发了广泛的争论。

      争论的焦点,一是对西医医疗体制进入中国初期粗糙和不尽理想之处的;二是对西医科学和实际效果的怀疑。西医院要求病人对医生和西医疗法抱持绝对服从,但医院草创阶段,许多医疗行为并不合理;医院过于西化,等级森严,有钱有权者可以享受高规格对待,平民则望而生畏。西医多过于自负,墨守西医教科书的成规,用治疗人的方法来医治中国人,忽视中国传统习惯。这些在时人看来,都是值得诟病的地方。

      即便当时西医所的科学,也有很大漏洞。西医讲科学,但科学也有局限,再加上一些医生不负责任,日常医疗中查验的疏忽、诊断的错误、手术的马虎也比比皆是。最要命的是,现代的实验医学中,人消失了,医生看不到病人,满眼所见只有病症,这让医院成了无情的实验室,病人也成了试验品。这些虽然有些偏激,但它的确点出了近代西医初入中国社会时的困境。(第五章)

      《国族、国医与病人》一书由皮国立近年来的多篇相关论文构成,虽然撰写时间不一,讨论主旨有所差异,但它们共同关切于个人在社会中的,以及他们的病痛和生命经验,在人文社会科学中重新发现“人”。同时,在近代广泛的“国族”、国民性和国民身体的讨论之中,引入了“国医”这一新的维度,也拓宽了现有医疗史研究的视界,呈现出近代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复杂面向。即使对于普者而言,这样一本行文流畅、历史细节丰富,同时又饶有趣味的书,也足以满足他们对近代中国疾病、医疗史的期待和想象。(文/李恒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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